21世纪经济报道见习记者 张伟泽 实习生植蕴诗 香港报道

制造业曾经是香港的金字招牌，上世纪八十年代，香港的制造业发展达到高峰。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香港在九十年代开始了经济转型，将制造业迅速向珠三角地区转移，香港由此形成了服务业为基础的经济结构。但随着新冠疫情以及全球宏观环境的变化，香港产业结构单一的弊端亦逐渐显现。

为了推进多元化产业发展，香港特区政府早在2015年就提出“再工业化”（也称新型工业化），希望以此增加就业机会多样性，同时避免香港经济受宏观经济周期波动所带来的过度影响。香港特区政府在2023年施政报告中提出，香港将成立“新型工业发展办公室” ，推进新型工业化、支持重点企业在港发展、协助制造业利用创科升级转型、扶植初创企业。

香港工业总会主席庄子雄认为，香港有发展工业的底蕴，虽然香港工业在上世纪末的潮流中外迁，但研发中心以及产品推广销售服务仍保留在香港总部。香港的工业基础以及高校研发的能力对香港发展先进制造业为主的新型工业化能起到有力支持。

香港制造业增加值占GDP比重仅约为1%。要在第三产业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中发展工业，香港也面临一系列挑战，包括土地和能源的使用成本较高，以及配套人才流失等因素。香港生产力促进局与香港大学经管学院合作的《香港再工业化研究》指出，只有28%受访企业预期在未来一两年可找到合适人才从事工业4.0相关工作，中长远而言，只有33%及37%分别预期在未来三四年及五年可找到合适人才。

庄子雄指出，香港推进再工业化并不需要大量的土地和人工，而是利用智能化管理进行自动化生产。基于这些特性，他认为，微电子行业、绿色科技、食品健康以及健康科技这四个行业是最适合香港发展的。

面对工业人才短缺的问题，庄子雄指出，香港社会中老师和家长仍将医生、律师等职业视为首选，这样的想法需要改变。香港工业总会目前开始向中小学中推广STEM教育，希望以此激发学生对创科和工业的兴趣。同时，他也强调职专教育的重要性。他认为应用类型学校也应该为其学生提供清晰的未来教育路线，设立学士、硕士以及博士学位。同时应该利用市场力量，向内地或是东南亚地区招徕学生，设立与国际接轨的课程标准。

2023年施政报告指出，香港特区政府将会推动成立应用科学大学，大力提升职业专才教育获得大学学位地位，为有志在专业技术发展的青年建立康庄大道。应用科学大学会与专业技术业界紧密合作，在课程内融入丰富的实习和职场学习机会，加强培养学生的应用能力。

除了职专教育，香港高附加值的再工业化发展，离不开本地大学的创科支持。庄子雄指出，香港的大学有极强的研究能力，但如果没有工业等配套服务，创科所研发出的产品便无法落地。他指出，目前的香港科学园以及香港数码港项目只专注于科研，而新推出的北部都会区为香港创科发展提供了新机遇。北部都会区的空间能够容纳更多配套设施，香港创科落地生产可以在北部都会区进行。同时，北部都会区利用其区位优势，可以与大湾区其他城市有更紧密的连接，可以与大湾区其他城市的企业有更密切的合作。

要将香港本土生产的产品销往海外，地区间的交流合作必不可少。庄子雄指出， RCEP协定将会是香港发展新型工业化的过程中的助推器。加入该协定会对于香港的出口以及工业生产带来帮助，同时促进地区间生产的合作。

香港商务及经济发展局局长丘应桦在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香港申请加入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的程序可于2023年内完成，预计2024年可以正式加入。

庄子雄认为，在RCEP框架下，商品能以极低关税进入协定成员市场，这也就意味着不同成员可以协作生产产品，香港可以负责其中最高增值的部分。同时，与不同成员的生产合作中，香港企业一方面可以利用东南亚国家相对低廉的土地和人工成本，另一方面企业也可以利用原产地认定规则规避地缘政治的风险。

庄子雄指出，香港可以在与RCEP国家和地区的合作中发展总部经济。他认为，香港对于知识产权的保护、低税率的优势以及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能够吸引一些工业企业将总部开设在香港，通过香港提供的平台将产品销售到RCEP相关国家和地区。

庄子雄提到，在工业总会早前的调查中发现，超过60%在香港的日本企业都非常希望在RCEP生效后来香港投资，利用香港面向世界、联通内地的特点，以香港为基地，向RCEP国家的市场去推广，这证明RCEP将会是香港出口的巨大推动力。

香港工业底蕴与挑战

《21世纪》：香港一直在推进“再工业化”，制造业的发展需要一定的基础，特别是高端制造业，更是需要成熟的工人以及相配套的服务业。香港的工业自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就已经开始向珠三角地区进行转移，带来了制造业配套条件的流失，您认为香港的“再工业化”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挑战呢？

庄子雄：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由于人工和土地的原因，香港企业、工业的发展都转移到珠三角，流失了很多专才和功能，造成了后来香港的产业比较单一，不过事物是有两面性的。港商虽然把工厂转移到珠三角，但它的总部、R&D中心、产品推广、销售服务都还留在香港。港商的特点就是生产科技掌握在香港总部，并没有受工厂转移珠三角的影响。我认为香港有以下几方面的特点，第一，我们有强大的R&D和一流的研究基础，如一流的大学，我们有5家世界100强的大学，这些大学为香港研发最新的科技提供了巨大的平台。厂家利用这些新科技进行产业化，把珠三角作为市场和生产地，后来在较多的东盟国家中开设第二家工厂。

最近几年情况有了进一步的变化，国家政策希望香港成为一个创新科技中心，香港特区政府在过去六七年投入了很多精力跟进。香港科学园投资了1000多亿港元推动香港的创新科技和新型工业化，所以我们的工业在香港还是有深厚根底的，厂商掌控着整个产业链上中下游的运作。

《21世纪》：相较于其他地区而言，不管是水电还是工业用地的成本，香港不仅是高增值，也是高成本地区，您认为香港的“再工业化”应该如何解决成本问题呢？

庄子雄：长期以来，从80年代90年代开始，香港地方少，地少人多，人工成本比较高。这也是后来80年代开始转移到珠三角的原因，但是新型的工业化或再工业化不是利用大量的人工和土地，而是利用最新的科技和产品，通过smart manufacturing 即先进的制造实现高增值，生产不再是传统上需要大量人力的生产线，而是采用自动化生产，只需要小部分人控制机器运作，工厂就可以24小时运作，但在香港并不是所有行业都适合这种模式，我们工业总会认为以下四个行业最适合香港。

第一个行业是微电子，微电子需要的空间很小，香港在最上游的 EDA（电子设计自动化）或者是半导体的设计领域，都有大量的人才，过去由于我们接触中下游不多，现在政府大力解决中下游的问题，把人才留在香港，我认为发展机会是很大的。第二个产业是biotech，我们大学在健康科技、生化科技方面的研究都是世界领先的，把科技进行产业化属于高增值。第三，香港的食品科技也是非常著名的，比如我们的月饼畅销全中国和东南亚。第四点是环境科技，也就是环保科技，环保产品是我们的强项，因为环保回收是一定要发生在本地的，香港可以充分利用最新的科技解决环境问题，我们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RCEP带来新机遇

《21世纪》：香港预计明年就可以加入RCEP协定，您认为香港“再工业化”有哪些领域会受惠于这个协定？RCEP中的区域内“原产地累积规则”是协定中的重要成果，您认为该规则对于香港的“再工业化”会有怎么样的影响呢？

庄子雄：如果可以加入RCEP，对香港绝对是有利的，因为大家都能以非常低的关税进入对方的市场，比如香港和日本、韩国之间没有自由贸易的协议。厂家可以全部或部分在香港生产，也可以把最高端的留在香港生产，其余在大湾区、在中国内地其他城市或者是东盟国家生产，然后在15个国家自由流动，对香港的厂家来说这是一个极大的机会。

另外，很多想要进入东盟和RCEP成员市场的厂家会来香港设立高端的生产制造，将香港作为一个跳板。香港另外一个优势就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提供融资服务，我们有很强的专业服务。早前我们了解到，超过60%在香港的日本企业都非常希望在RCEP生效后来香港投资，利用香港面向世界、联通内地的特点，以香港为基地，向RCEP成员的市场去推广，这证明RCEP将会是香港出口的巨大推动力。

《21世纪》：香港特首李家超在前段时间提出了“超级增值人”的新概念。他认为香港不仅要做内地和海外之间的“超级联系人”，更是要做“超级增值人”，您认为在工业领域香港应该如何为这些产品进行增值？

庄子雄：我们整体的产业链都受惠于RCEP。RCEP协定中关于原产地认证的规则可以让香港制造更加灵活。只要产品中有40%的增值在香港，就可以断定为香港制造，香港制造在过去几十年已经建立了强大的品牌，无论是在电子科技、食物、生物科技，还是在环保方面，我们都表现得非常好，香港公司能更容易利用香港作为总部经济，统筹产品研发。

《21世纪》：RCEP协定为签订的国家和地区带来税收优惠，香港在过去10多年的发展中，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作为自由贸易港零关税，您认为签订RCEP协定是否会削弱香港作为自由贸易港的优势？香港要如何利用好区域内关税减免的红利？

庄子雄 ：基本上我认为是不会影响的，现在做国际生意，左手交右手（无增值的转手贸易）的生意是很难做的，一定是要有增值的。香港的企业利用增值，在产业链中创造价值，香港的企业在构成创造方面利用低税率与15个国家配合，这方面绝对是我们的强项。

其中一点是我们既在大湾区和中国内地生产，也在东盟国家生产，利用香港作为控制中心，掌控生产技术，针对不同的市场和要求，在不同国家里协同配合，生产出最有竞争力的产品，让产品更适合每一个单独市场的要求。

刚才提到的总部经济是最关键的，香港的低税制、对知识产权的保护，还有香港作为国际金融中心等优势，都十分有利于企业发展，即使是日本的企业转移到香港，也可以享受香港为它们提供的平台，可以反向销售到RCEP。

另外一点，东盟国家或RCEP里清真市场非常大，这绝对是香港的机会，我们可以按照清真市场的特点为他们打造符合需求的产品，利用RCEP的框架打进它的市场。

《21世纪》：据我了解，您的企业很大一部分业务是关于出口的，能否以您的企业作为例子，向我们介绍企业是如何利用这些规则进入RCEP市场？

庄子雄：我的企业以香港为总部，东莞负责工程、设计、市场、生产中心，将来还是以香港为总部，在香港研发最新的科技。充分利用香港大学的研究成果进行商品化，这可以充分发挥香港企业的作用。第二，我把香港作为市场推广和融资平台。第三，香港可以提供专业的服务，比如IP的保护、会计服务和法律服务，这些都是总部经济的特色。

第二点，在内地生产的产品既可以内销，也可以出口到欧洲，基本上不存在太大的关税壁垒。我设立在菲律宾的工厂主要针对两个市场，一个是美国，另一个是RCEP国家。我可以通过菲律宾的工厂规避地缘政治的风险，同时通过菲律宾当地工厂生产制造出适合 RCEP或者是东盟国家诉求的产品，并且推广出去。

《21世纪》：地缘政治一直是企业发展的重要关切，地缘政治相比于投资变化更快，投资一个工厂需要数年或数十年才能获得回报，但是地缘政治在一两年内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动，在此情况下，一些企业选择将其工厂转移至东南亚或其它地区，请问您如何看待这样的趋势？

庄子雄：这是正常现象。事实上地缘政治对企业和产业链安全会构成巨大的影响。但是作为香港企业，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们十分拥抱自由市场和全球化，但是针对某些国家的不合理要求，我们为了自我保护，为了保护产业链，在不同地区有不同的安排，这也是合理的。从长远来看，东南亚国家无论在土地、人工等方面成本较低，这也是一种解决方法。

我们在中国内地、在香港，最主要是控制总部经济和生产技术，做好创新科技，我们的增值实际上大部分还是以香港与大湾区其他城市为主，我认为这一种产业链模式是可以达到我们的要求，可以配合时刻变化的国际市场，适应地缘政治的变化。

加强产学研合作

《21世纪》：大量企业落户香港带来极大的人才需求，但是目前香港的教育体系并没有针对工业所需人才进行培养，您觉得香港的教育制度应该如何调整以适应香港工业的发展？

庄子雄：社会、家长和学生的看法还停留在几十年前，认为孩子毕业未来的发展就是医生、律师或者会计师，但实际上创新科技会更有趣，做律师是利用自身专业知识，但开设工厂除了可以创造价值以外，还可以雇佣很多劳动力，履行更多社会责任。所以我们现在要改变教育制度和民众的想法，让大家知道创新科技和STEM是非常有前景的。事实上，香港的创科非常成功，基本上都是以最新的科技为主，工业总会也在大力宣传，明年初将会推出STEM产品的认证，希望从中小学开始大力推广STEM的教育。 

第二，我们大量邀请中小学生参观香港、大湾区其他城市的创科企业，让他们体验到创科和工业充满机遇且十分有趣，并不是想象中的沉闷。我们一直跟政府强调，我们需要VPET（Vocational and Profess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 即职专教育。除了提供职专教育，还要给年轻人一个清晰的未来教育路线图，获得证书课程后，通过夜校、周末可以进修拿到学士、硕士或者是博士学位，这些都很重要。特首在最新一份的施政报告宣布香港要推广应用科学大学，应用科学大学就是进一步提升职专教育。我们非常高兴特首采纳了我们业界包括工会总会一直提出来的要求，给了年轻人和家长很大的信心，让年轻人对未来充满信心，让他们看到了未来。

《21世纪》：目前您对应用型大学有初步的设想吗？

庄子雄：我们应该大力利用市场的力量，比如 VTC职训局下属的学校达到要求就可以很快升级为应用型大学，除了本地的学生以外，还可以吸引大量大湾区其他城市、内地或者是东南亚的学生进入香港，这些学校的课程以及标准都要和世界接轨。

《21世纪》：创科是香港发展的重点，将科研成果转化为商业落地一直是创科领域热议的话题，香港“再工业化”应该如何与香港创科发展相协同呢？香港是否有能力承接创科成果的落地？因为了解到之前有一些在香港大学孵化的企业，最终在深圳或者其他地方落地。

庄子雄 ：这个问题非常好，事实上创科要通过工业变成产品，没有工业创科就没办法落地，香港以前存在的问题就是没有足够的配套，没有地方提供给创科公司，所以我们非常支持推出北部都会区，北部都会区中适用于创科发展面积是今天科学园的17倍，为我们提供了巨大的空间，让创科公司可以落地。

第二，政府提供了不少政策，比如提供100亿资金加速新型工业化，还有各种各样的资金为企业提供服务，还有大学研究跟业界配合的资金，鼓励大学把研究成果在香港本地落地生根，香港还有5家R&D中心，它们实际上是应用研究中心，承接大学的研究进行转化，支持企业在香港落地生根。

但是我们的眼光要更开阔，不一定所有程序都要香港制造，而应该在整个产业链中，香港作为总部经济控制生产科技，全部R&D创新科技都在香港，最大的增值都发生在香港，无论是在大湾区还是在东南亚生产都没有问题，这只是其中一个产业链，我们只会把饼越做越大。

《21世纪》：香港企业和大学的沟通是非常密切的，我了解到很多企业和大学有合作项目，可以以您的企业为例，谈一谈双方的合作吗？

庄子雄：最近几年大学跟企业的合作非常好，大学也非常欢迎企业，会向企业介绍新研究，我本人是香港城市大学工商领袖协会的负责人，我把企业家和教授联系在一起，有时教授和企业家的思维方式有所不同，但在实践上目标是一致的。

我自己的公司也有跟城大合作，利用他们最新的太阳能科技，带领整个业界创造新产品。在biotech、微电子和电源科技方面，香港的大学在世界都是领先的，这刚好契合企业的诉求，特别最近几年大学的产业化发展非常快，很多企业清楚转型升级要和大学合作，大学也了解到除了发表文章，展现学术标准，最主要还是要把科技落地，证明研究是可以解决人类需求的问题和改善人们的生活，这一系列环节就能达到更美好的境界。

《21世纪》：您提到科技成果落地，现在有很多初创企业在香港寻求发展，您认为什么样的政策对他们最有帮助？比如大学里的博士生依靠大学期间做的研究，想要将自己的成果在香港落地，您认为政府和社会应该给予他们怎么样的帮助？

庄子雄：大学里有很多教授把他们的研究商品化，但此过程还不是十分完善，将科技成果转化为商品落地需要政府以及企业的支持。政府与企业两边配合让他们无论从资金还是生意上都能受到支持，资金由政府支持，而企业更清楚整个市场的诉求，产品的诉求可以由业界的资料提供。商品化转化过程最重要的是提供激励，也就是提供更多产品商业化的诱因。

政府去年推出100亿港元“产学研1+计划”，现在已经在接受不同大学的申请，这是很关键的一步，业界也表示欢迎，我们可以投资教授的项目，也希望利用大学的最新科技帮助企业转型升级。

《21世纪》：您作为北部都会区的咨询委员会成员，请问您认为北部都会区的发展相较于数码港和科学园的发展有何不同？北部都会区有哪些特有优势？

庄子雄：我认为北部都会区是科学园或者数码港的2.0，除了提供R&D以外，还有新型工业化，研究出来后可以在当地生产制造。

第二，它广阔的面积和生活、住宅等社区配套可以迎接很多从国内、国外其它地方来香港的企业，为他们提供完备的保障。

第三，北部都会区将会建造大学城，不少的研究机构也会加入，形成完整的生态系统，这对当前产业是最重要的，生态系统实际上是推动产业发展最重要的一环。香港也是第一次有如此大的地方搞创科和新型工业化。

第四，北部都会区连接深圳和大湾区，以后两地的交通将会非常方便，人员可以在香港工作，但在大湾区其他城市居住，或者是在香港居住，而在大湾区其他城市工作，“一小时生活圈”绝对会加速北部都会区的发展，内地企业会发现北部都会区拥有良好的环境，香港是可以配合融资，拥有知识产权保护，拥有大量专业服务，可以帮助企业进行市场推广，这是非常突出的优势。

所以我认为科学园和数码港是以研发为主，但在北部都会区是整个产业链的落地。 

策划：于晓娜 

记者：张伟泽

编辑：和佳、朱丽娜

监制：朱丽娜

视频制作：袁思杰

出品：南方财经全媒体集团